高二語文：真實的絕望──關于《祝�！分黝}的再思考
《祝福》的主題是啟蒙還是感嘆?是憤怒地揭露封建禮教的吃人本質，表達毀掉“鐵屋子”的奮力吶喊，還是痛苦地抒發(fā)喚醒愚昧的艱難，傾吐身處黑暗長夜中真實的絕望?這是一個關系到怎樣按照新課程標準教學魯迅作品，怎樣讓學生認識魯迅、學習魯迅的問題，也是每一位語文教師，在執(zhí)教新編高中教材課文《祝福》時，應該認真思考的問題。因為，關于《祝福》的主題，中學語文界曾長期并存著具有代表性的、至今仍被不少教師當做“標準主題”的兩種分析：
一是《祝�！返闹黝}在于揭露“四權”(政權、族權、神權、夫權)對中國婦女的迫害。(著重號為筆者加，以下同)這種觀點自建國至80年代中期，始終貫穿于各類語文教學資料之中，而且是這一時期語文教師教學所必須遵循的標準主題。其主要依據(jù)是毛澤東《湖南農(nóng)民運動考察報告》中的一段話，“政權、族權、神權、夫權代表了全部宗法思想和制度，是束縛中國人民特別是農(nóng)民的四條極大的繩索”。我們曾經(jīng)依據(jù)教參引導學生做這樣一一對應的分析：祥林嫂是“四權”的受害者;她的婆婆、大伯、堂伯身上體現(xiàn)了族權;柳媽和四嬸身上以及神廟體現(xiàn)了神權;未出場卻壓在祥林嫂心中的祥林和賀老六體現(xiàn)了夫權;而魯四老爺更是這“政權”的代表，因為農(nóng)村中的封建地主是國家賴以統(tǒng)治的基礎。“所以說，魯四老爺是殺害祥林嫂的劊子手，是元兇”。
二是《祝�！返闹黝}在于“揭露封建禮教吃人的本質”，理由是：魯迅先生當時的戰(zhàn)斗實踐，主要是“反對舊道德提倡新道德，反對舊文學提倡新文學”，而封建禮教就是舊道德的重要組成部分，反封建禮教，一直是魯迅先生反封建的主要內(nèi)容。“總之，《祝�！飞羁痰慕衣读朔饨ǘY教和封建迷信吃人的本質。在它的全部描寫中，包含著打碎這個精神枷鎖，改變那不合理的社會的強烈呼吁，包含著為此進行堅持不懈的探索與追求。從中，我們可以見到魯迅這個偉大的現(xiàn)代思想家和革命家的巨大身影。”
很明顯，上述觀點都是以將魯迅作為一個偉大的戰(zhàn)斗者和偉大的啟蒙者為前提，以政治學和社會學的目光來定向透視《祝�！返恼我饬x和社會意義，而不是將魯迅作為一個感情豐富的文學家，從文學創(chuàng)作動機和接受美學的角度把《祝�！樊斪鲆黄≌f來解讀。
反復研究《祝�！�，審視《彷徨》創(chuàng)作前后的魯迅思想情感歷程，筆者發(fā)現(xiàn)：《祝�！返闹黝}，不是偏重于揭露和吶喊，作者不是重在以啟蒙者的姿態(tài)去喚醒沉睡的人們，而是側重于抒發(fā)因為多次的吶喊不見回音，多次的奮力前行不見光明的焦慮和絕望情緒。這是一位成長中的偉大戰(zhàn)士在四處碰壁之后自然的感情流程，也是一個偉大革命家在尋求療救社會良方的過程中“獨上高樓”“望斷天涯”“衣帶漸寬”時真實的迷惘和絕望。就是說，《祝�！返闹黝}是感嘆“魯鎮(zhèn)社會”式的中國傳統(tǒng)腐朽倫理文化的堅固，表現(xiàn)了喚醒愚昧進程中的彷徨，在強大的“魯鎮(zhèn)社會”式的倫理文化浸染下抒發(fā)了對所有麻木的病態(tài)靈魂的絕望之情。
如果結合《彷徨》創(chuàng)作前后魯迅思想感情發(fā)展的歷程，便能清晰地感受到《祝�！诽N含著的巨大痛苦和空前絕望的情緒：“找遍中國，作為精神世界的戰(zhàn)士究竟在哪里?有誰能發(fā)出真誠的聲音，把我們引向美好剛健的境地嗎?有誰能發(fā)出溫暖和煦的聲音，把我們從荒涼寒冷的境界中援救出來嗎?國家的情況如此糟糕，可是像耶利米那樣將最后的哀歌唱給世界、遺留給后人的詩人也沒有。不是產(chǎn)生不出來這樣的人，即使產(chǎn)生出來也被群眾所扼殺。”這就是《彷徨》創(chuàng)作前夕魯迅眼中嚴酷的社會現(xiàn)實。“寂寞新文苑，平安舊戰(zhàn)場，兩間余一卒，荷戟獨彷徨”，這是魯迅創(chuàng)作《彷徨》時的痛苦沖動。而居于《彷徨》篇首的《祝�！�，又是作者彷徨和絕望情感最激烈的宣泄：“我也常常想到自殺，也常想殺人，然而都不實行，我大約不是一個勇士”，“我自己總覺得我的靈魂里有毒氣和鬼氣，我極憎惡他，想除去他，而不能，我雖然竭力遮蔽著，總還恐怕傳染給別人”。《祝�！穭偘l(fā)表之后，魯迅在給友人李秉中的信中這樣說，“毒氣”和“鬼氣”，即是他心中真實的絕望心情。
《祝�！返娜窃谶@樣的心情籠罩下，展示了一個死氣沉沉毫無希望的社會環(huán)境，講述了一個令人萬分痛心而又絕望的祥林嫂的故事。“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間時時發(fā)出閃光，接著一聲鈍響”，在這令人壓抑的自然環(huán)境與氤氳著嗆人的愚昧的倫理氣味的社會環(huán)境中，回蕩著令人絕望的各種聲音：不僅有魯四老爺冷酷的“可惡”“謬種”的謾罵聲，綁架并轉賣祥林嫂的婆婆及家人們的喧鬧聲，聽完祥林嫂講阿毛的故事之后的男人女人們滿足的調(diào)侃聲;還有常常在祥林嫂面前起哄的孩子們的哄笑聲，可憐至極卻又“詭秘”的哂笑祥林嫂的柳媽“恐怖”指點祥林嫂的竊竊私語聲，更有為捍衛(wèi)神靈而給祥林嫂以炮烙重創(chuàng)的四嬸那“你放著吧!”的斷喝聲。在這無情的混響聲中，祥林嫂變成了游走在魯鎮(zhèn)絕望的街頭的行尸。當她猶豫而恐懼地遇見了“出過門”“見識也多”的“我”，又聽到“我”支支吾吾的答問聲后，不久就悄然地倒在了魯鎮(zhèn)的雪地上。當然，促使她倒下的，除了魯鎮(zhèn)街上的混響聲，還有來自她心靈深處的負罪感，她意識中陰魂世界的閻羅大王，令她懼怕的祥林和賀老六，以及讓她念念不忘的阿毛。
混響著吞噬祥林嫂生命的愚昧躁聲的魯鎮(zhèn)，是一個病態(tài)的社會，生活在這里的人，全都是病態(tài)的人。
誰能療救魯鎮(zhèn)社會病態(tài)的眾生?這是確定《祝�！分黝}是否側重于“揭露封建禮教吃人的本質”，是否側重于表現(xiàn)“巨大身影”的啟蒙者“強烈地呼吁”的關鍵。我認為，如果《祝福》的主題側重于“揭露”和“喚醒”，那么從“外面”回歸魯鎮(zhèn)，是“出門人，見識也多”的“我”，面對祥林嫂“一個人死了，究竟有沒有靈魂”的鄭重詢問，就不應支支吾吾，至少應從道義上或是從啟蒙者的責任方面給祥林嫂以生的勸誡;如果《祝�！返膭�(chuàng)作主旨意在顯現(xiàn)啟蒙者的“巨大身影”，那么，面對“竟不知有辛亥革命，無論共和時代”的魯四老爺，至少應順便在“寒暄”中介紹一下“革命形勢”。我們在魯鎮(zhèn)的街上，找不到充滿必勝信心的“巨大身影”。
誰可作為“魯鎮(zhèn)世界”里有希望被“喚醒”，并能有望起來“打碎封建禮教”的人選?
這又是解開《祝�！分黝}的一把鑰匙。很明顯，自己深感罪惡深重，迷信思想毒害已滲透了靈魂，對現(xiàn)實的世界已徹底絕望的祥林嫂，已是沒有希望醒來的，滿嘴“可惡”“謬種”的魯四老爺，更已無法療救，又有誰能喚醒四嬸、柳媽?難道祥林嫂的婆婆、衛(wèi)老婆子、常聽“阿毛故事”的男人女人們，甚至連在祥林嫂痛心懷念阿毛時，似笑非笑著起哄的孩子們，還有救嗎?沒有救!面對這樣的魯鎮(zhèn)，奮力吶喊的意義和希望在哪里?有誰能喚醒酣睡在腐朽倫理世界里的魯鎮(zhèn)眾生嗎?沒有!這是絕望的世界，絕望的眾生!
或許有人擔心，讓學生發(fā)現(xiàn)魯迅情感中的“絕望”，會削弱魯迅的偉大形象，這是一種不必要的擔憂。魯迅的大絕望源于他的大希望，因為彷徨之深，才有他《彷徨》之后大徹大悟的超然清醒，因為絕望之極，才有他絕望之后義無反顧地毀掉舊世界的奮然前行�！蹲８！返慕^望情緒，并非是消極和虛無的退卻，而是他由真實平凡的生命到偉大哲人成長歷程中真實的心靈軌跡。透過作者為我們呈現(xiàn)的魯鎮(zhèn)祝福天空下團團飛舞的雪花，靜聽天地圣眾醉醺醺的靈魂，會猛然發(fā)現(xiàn)作者面對民族生存困惑，尋求救國良藥過程的巨痛和艱難。魯迅的絕望至少告訴我們，對生存困境缺少近乎絕望的危機，沒有痛苦，沒有悲哀，以為社會的改革會在激情狂熱的吶喊中可以繞過絕望之痛，繞過彷徨過程中深刻的察省，輕而易舉即可達到創(chuàng)新境界的思維方式，不僅是片面的，也是危險的。
我認為，教師只有走出政治解讀魯迅作品、神話魯迅人格形象的定向思維習慣，按照多元解讀魯迅作品、走進魯迅情感世界的開放思維原則，讓學生既看到他奮力吶喊沖破黑暗時的勇往直前，也看到他面對超越困境前艱難的絕望彷徨，才能讓學生結合自己的人生體驗品味魯迅作品，于真實平凡中發(fā)現(xiàn)魯迅的偉大。正因為如此，我們今天重新解讀《祝福》，傾聽魯迅真實絕望的嘆息，也許更能讓學生感受到魯迅愛之深恨之痛的巨大震撼。
(責任編輯：楊旭杰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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